2003年我們大學畢業(yè)，正逢SARS，所有程序都顯得隨便而且匆忙，答辯也只是抽了幾個倒霉蛋，我沒有被抽上。當時我恰逢青春期，廉價得萬念俱灰，在北京待了兩個月，就一聲不吭逃回了南京，什么都不想做了。
《新華日報》當時招人，我也去面試了，主編問：“你愿意到下面的記者站去嗎？”指的是去遍布江蘇各地級市的記者站。我說：“不愿意。”很多同班同學都去參加了這次面試，不同的是他們說了愿意，于是離開南京，在各地的記者站待了好幾年，有幾個現(xiàn)在依然待在那里。我每天晃晃悠悠地玩兒，在中山陵草地上打牌打一個下午。
末日的氣息輕微地彌漫著，但誰都知道正常的生活遲早回歸。有朋友幫我把簡歷遞給本地一家報社，我被押送著去參加了面試，不久就去上班了。接著一位南方系的記者老師因為各種原因找到我，邀請我去上海參加一份正籌備創(chuàng)刊的報紙。我真的去了上海一趟，在新租的辦公室里晃了一圈，頭昏腦漲地橫穿馬路，然后，退縮了。
畢業(yè)的散伙飯我去吃了，酒也喝了一點。新聞系當時還算是個熱門專業(yè)，我們是大學擴招的第一屆，一個班竟然有50多個人，都是81年左右出生，大多都是獨生子女，幾乎都來自江蘇省內(nèi)，這使我們有一種集體性的淡漠，并未產(chǎn)生太多離愁。手機和網(wǎng)絡在2003年已經(jīng)開始發(fā)達了，我們可以隨時找到對方，我們不再散落天涯，我們隨時都能見面。
結果，這十年間，除了個別同學，其它的人我一面都沒再見過。
畢業(yè)后我沒有參加過任何同學聚會，后來其它人也不再聚了。接到同學的婚禮邀請函我就扔進抽屜里，裝作一無所知。有同學打電話問我怎么沒出現(xiàn)，我就裝作很忙、忘記了、有急事。即使在同一幢大樓里上班，我們也沒有相約見面、吃飯。
我猜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辦。
就這樣，十年過去了。有熱心同學組織“畢業(yè)十年聚會”，我竟然一反常態(tài)很熱切地想去參加。在聚會的前一天，組織者——一個高個子的男生給我打電話，接通之后他的第一句話是“打擾了”。電話結束時，他竟然又跟我說了一聲“打擾了”。
他們盡力聯(lián)系了所有人，但在這樣一個很容易被找到的時代，依然有3個人下落不明。一半兒的人留在了南京，大多從事跟媒體有關的工作；一半兒的人回了老家，基本都是公務員；還有兩三個在北京、上海。零星幾個人在國外，一個女生嫁了德國人，一個女生留在了新西蘭，一個男生在非洲。還有一個男生去印度出差沒能參加，他徹底轉行了：成了一個IT青年。最后來了一半兒的人，坐了三桌。
在這之前，大學曾經(jīng)是改變?nèi)?a href="http://m.weidujx.com/huati/mingyun/" target="_blank" class=infotextkey>命運最多的場所。而差不多從我們開始，大學失去了這種魔力。這十年里，因自身努力而變得富有（但也有限）的同學從事的都是跟房地產(chǎn)有關的行業(yè)：房地產(chǎn)公司、房地產(chǎn)網(wǎng)站、跑房地產(chǎn)廣告的人。大學不如房產(chǎn)改變命運?；蛘哒f個人的命運越來越難通過自身的努力改變。這是時代最強烈的縮影。
我以為我會看到一些巨大的變化，但每個人竟然都沒有怎么變。有幾個女生變美了。僅此而已。男生也并沒有變胖。好像這十年，時間沒有起到什么作用，只是帶來了很多的小孩。幾乎每個人都生了小孩，除了我，還有另一個單身的女生，索性去法國游學了。
大大小小的小孩在包間里跑來跑去，很快玩成一片，一度打起架來，后來又和好了。除了談論小孩之外，大家不停地說：“要多組織這樣的聚會，至少南京的同學應該經(jīng)常聚起來。”每個人都附和，但每個人都知道這是假的。大家拼命合影。
這十年里，如果回頭去看，我關于人生的所有決定幾乎都是錯誤的。同時又跟我相稱。就在前一天，因為雅虎郵箱要消失，我整理郵箱里的郵件時竟然翻到十年前，那個勸我去上海的老師發(fā)給我的郵件，他說：“我知道想讓你下定最后的決心很難，但以我職業(yè)生涯的經(jīng)驗，原來與我程度差不多的人，現(xiàn)在大多數(shù)還在一些小媒體混日子，意氣消沉，他們少的就是關鍵時刻，邁出人生關鍵一步的勇氣。不過你還年輕，有的是機會。”在另一封信里他又說：“在南京的報紙服務，時間長了會有惰性，想保持高格調(diào)，比較困難。”
很不幸他說的每句話都對，只有一句話不對：你還年輕，有的是機會。
2003年，還是用新聞改變社會的理想鼓舞我們的時代。10年過去之后，當年這么鼓舞我的人，恐怕也不會這樣豪邁地講話了。
與其說令我驚訝，不如說令我平靜：最終我們都僅僅是變成了普普通通的人。伴隨著這一切的是：傳統(tǒng)媒體的緩慢衰落。新聞系再也不是什么令人感到有趣的專業(yè)了。據(jù)說某廣電新聞今年只招到一個男生，而他估計還沒辦法扛起攝像機。
職業(yè)的理想早就喪失了，命運卻還沒有展示太多威力。再等十年，我們可能才會看清楚命運的輪廓?，F(xiàn)在我們言笑晏晏，意識到自己是被很多無奈和平庸所包圍的一代，卻透露出一種集體性的不焦慮。
有個同學說：“這么單純的聚會，單純到令我受不了。”確實太單純了，沒有利益關系、談不上多么深刻的友情、同學間沒有談過戀愛，連八卦都欠奉。我們僅僅是因為種種巧合，一起在當時還鳥不拉屎的新校區(qū)待了三年，后來又在老校區(qū)待了一年，宿舍里經(jīng)常有耗子。
有些人偷偷讀了我那本寫青春回憶的《最大的一場大火》，里面也幾乎找不到同學們的影子，但還是有人聲稱看得掉下淚來。只有我還沒有結婚生子，但因為我寫字，他們也覺得可以理解。
不能理解的是我自己，我不知道還在掙扎什么。
十年之后，又遇到禽流感，但大家沒有那么恐慌了。每個人都好好地活了下來，臉上也都能恰當?shù)馗∑鹦σ?。相聚的意義是我們可以為對方的青春證明。背景音樂當然是《致青春》的主題曲。橫幅上貼著一些老照片，一些新照片，放在一起才知道我們確實經(jīng)歷過了時間。也要對著照片互相提示，我們才能完整地叫出每個人的名字。
我們擁抱、微笑，彼此什么都不談論，不談論這十年各自經(jīng)歷過怎樣的幸福、快樂或者失落、痛苦。我們不傾吐心事。我們舉了舉杯。但沒有人醉，沒有人哭，也沒有感慨。所有想象中“畢業(yè)十年聚會”會出現(xiàn)的時刻，都沒有出現(xiàn)。
這天下午我在書店有個活動要參加，一個現(xiàn)在依然很瘦的男同學自告奮勇用他的電動車從地鐵站送我去書店。在滾滾車流中我把手放在他的腰上，摸到他腰部一圈薄而結實的贅肉。就在那一刻，我或許一陣輕松，放下心來：時間帶給我們的東西，原來都在每個人自己才知道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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