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直以來，我都不喜歡我的父親，與父親之間的關(guān)系也頗為疏淡。
我不喜歡父親是有理由的。打我記事起，他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“笨”，那種“笨”，并不是缺了一根筋那么簡單。每每著惱和母親說起父親時，總是不由得哀嘆：爸爸他究竟缺了多少根筋，媽媽你數(shù)過沒有呀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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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5后的父親足足大了我三十歲，在那個年代，是絕對的晚婚。晚婚的理由只有一個：窮。解放前在地主家當(dāng)長工的爺爺，娶了另一小門小戶腦袋不太靈光的女兒，也就是我奶奶。奶奶一口氣生了六個孩子，在艱苦不堪的日子里飽一頓餓一頓地拉扯著，由于過度的勞累和饑餓，爺爺在父親6歲的時候就撒手人寰，留下有點不怎么省事的奶奶、瘋瘋癲癲的小叔和沒衣服穿大冬天里光屁股光腳丫跑的父親。
父親是幼子，也是最命苦的那一個。大伯成家后日子過得也算小康，二伯考上大學(xué)分配工作成了城里人，三伯從民辦教師轉(zhuǎn)入了國企，嬸嬸嫁到外地，剩下父親和奶奶、小叔相依為命。那時正逢知識青年上山下鄉(xiāng)潮，學(xué)校都停了課，本來學(xué)習(xí)成績挺不錯的爸爸就此無數(shù)可讀，中斷學(xué)業(yè)在家擔(dān)起養(yǎng)家重擔(dān)，十二三歲就要在大冬天里打著赤腳進山挑煤，養(yǎng)活一家三口人。父親笨拙、奶奶愚鈍、小叔瘋癲，家里一貧如洗不說，還要遭受村里人的百般嘲笑和欺辱，可以想見，沒有姑娘會愿意嫁給爸爸。
直到扎著兩個馬尾辮、模樣清秀、小七歲的母親，在與父親鄰村的遠房親戚介紹下，從二三十里外嫁了過來，父親終于結(jié)束打光棍的日子。婚后第二年，便生下了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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童年的日子清貧而無憂無慮，母親生性厚直善良，吃苦耐勞，她用她的堅韌和辛勤將整個家從貧窮的深淵里一點點往上拉。而父親的“笨”，也成了母親數(shù)落大半輩子的“硬傷”，被自詡正義的我深為詬病。
父親的腦子確實不夠靈活，甚至可以說死板、僵硬，木訥而不開竅。他不會與人相處，一不小心就得罪人，被村里人背后罵“半罐水”;他頭腦混沌，別人就罵他辱他，他也聽不出話音，甚至諷他的話都以為是在夸他。做個活，他總是不怎么使得上勁，或是找不對方法，出笨功而使事情更糟。農(nóng)閑時，身無一技之長的他不會像別人那樣出去找力氣活做掙點錢，更不會多聽多問，只顧一天到晚在田壟培土，弄得兒女的學(xué)費錢都成問題;農(nóng)忙時，他不顧著收自家的小麥和玉米，而是傻傻地被叫去十幾里外的嬸嬸家干活，弄得母親累死累活也忙不完，白花花的小麥和玉米爛在地里，以至全家本來就青黃不接的口糧雪上加霜。他還曾被黑心的嬸嬸騙去她家那邊工地干活，結(jié)果要不到工錢，一年又一年步行去討要工錢，膠鞋都走爛了一雙又一雙。
除了“笨”，父親還很“懶”。一年四季，除非母親不在家，否則他不會做一次飯，洗一次衣。瞌睡癮很大的他哪怕母親忙到前腳沾后背，也不會過問一句心疼一句，只顧著自己睡大覺。難得吃回肉，母親總會把肉讓給他吃自己只吃蔬菜，而他想都不想就一口將肉吃完，完全不考慮為他生兒育女、做飯洗衣的母親的感受，也從來不會把肉主動讓給母親吃。母親與奶奶發(fā)生糾紛時，他不但不護著母親，還將“家丑”外揚，到伯伯們那告母親的狀，讓本就營養(yǎng)不良操勞過度的母親一氣之下身體狀況堪憂，也讓我一生下來不足三斤，還帶著貧血病，到一歲多才治好。我只能形容父親確實是缺少疼人的那根筋，來義憤他的“狼毒心腸”。
不僅如此，父親也是個耳朵漏風(fēng)的人，給他交待個事，他總是容易記不住，比如說讓他上街買鹽，他很可能會買成味精，很多次買的東西不適用而成了浪費，或者完全經(jīng)不住忽悠而買了本不應(yīng)該買的東西。每逢他犯了大家認(rèn)為的錯，他不但抵賴不認(rèn)，一急了還“殺牛”一般大吼，讓人沒有辦法勸說，更別提幫助他改進。在我家，所謂無藥可救大概也就是此意。
隨著兒女漸漸長大，父親和母親在農(nóng)活量減少的同時，也會到附近工地打打散工。只是對比鮮明的是，肯吃苦賣力氣的母親總是得到老板夸贊，而父親無論在哪個工地干活都免不了因其“笨”而被老板們不喜，甚至被工友們笑話。他眼力笨拙，別人干活時他只看著卻不搭把手，干活時又找不著準(zhǔn)頭，經(jīng)常費力不討好。母親一埋怨，他還要大發(fā)脾氣，只能讓人對他搖頭嘆息。
父親，早就在村里村外“笨”出了名。他的“笨”，也伴隨著我的成長之路，讓我對他缺乏認(rèn)同和敬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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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知道，好強的我是多么渴望擁有一個有知識、有能力、明事理、會教子的父親，讓我可以崇拜可以依賴可以撒嬌可以自豪，可是我沒有。所以我從小就拼命學(xué)習(xí)，想要出人頭地，沒有一個強大的父親，我就只能讓自己變得強大。
村里人都說，要不是有我母親，這個家不知道要窮困到什么地步，這話一點不假。因著母親，我家與鄰里的關(guān)系逐漸變得和睦，家里的經(jīng)濟大權(quán)也都操持在母親手里，這樣孩子才能有錢上學(xué)，有飯可吃。不然，憑父親那股子“笨”勁，一家?guī)卓谌诉€不得受盡欺負，還不得舉步維艱?更別提懂得怎么教養(yǎng)子女了。
因此，我不喜歡父親，每當(dāng)他與母親發(fā)生口角時，我也偏幫著母親。“父親”二字在我的詞典里，向來都是生硬的，冰冷的，如同一個虛詞，也涌不出多少感情來。
前兩年父親去舅舅那打工，也被舅舅吐槽他太笨，一起干活的人都怨聲載道。二舅教他騎電瓶車，他接連出事故，還好人沒事，但二舅的電瓶車可遭了不少的殃。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學(xué)了個勉強會，他那樣小的膽子也是壓根不敢往大城市里人多的地方去。在舅舅那打工他喊苦喊累，實在受挫就逃回了家，這下可好，回來嚷嚷著要用打工賺的錢買輛電瓶車。母親告訴我時，我一聽還得了，連連搖頭讓制止他買。不是為錢的問題，而是著實擔(dān)憂那么“笨”的父親真要騎著電瓶車在鄉(xiāng)村路上顛簸，出事故可怎生了得?
還是妹妹一句話戳中了我的心：姐，爸爸他辛苦勞累一輩子，錢都花在了我們的讀書上，他也年紀(jì)大了，你就讓他為自己花一次錢吧!
我默然。對于父親，我竟不比妹妹通情達理。是啊，那就讓他為自己花一次錢吧!
爸爸終于心安理得地買上了電瓶車，只是第一次騎就摔了個狗啃屎，右邊把手也摔壞了，第二天去修好照樣又被摔壞，而且接二連三出了很多小事故。有一次將腿都摔得腫了好久才好。雖然父親還是那么“笨”，但他在經(jīng)歷了一段時間的騎車挫折之后，慢慢地騎著順了一些。不過，一旦遇到崎嶇一些的路，他還是不敢騎，只能下車推著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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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家上大學(xué)后，我基本一年只回家兩三次，平時與家里都是通過電話聯(lián)系，而電話每每都只是打給母親的，直接當(dāng)我的“笨”父親成了隱形人。除非像生日這種我認(rèn)為的“重大事件”，才會與父親通次話，而且也是說不了一兩句便無話可說只能掛斷電話。即便我用自己兼職賺的錢給他買了個手機，也只是習(xí)慣性地找母親，至于父親，完全不知可以與他交流些什么。身上錢不夠時，給母親打電話她總會很焦急地說“我明天一早就讓你爸給你打錢過來，你可千萬別餓著自己了”，而偶爾母親不在父親接的電話他卻會慢條斯理地說“那你先找同學(xué)借著吧，我過兩天給你打錢過來你就還給同學(xué)”。
就這樣，我習(xí)慣性地不喜歡他，甚至在對他不滿時訓(xùn)斥他，可他卻始終那樣安靜地“笨”著，像一頭老黃牛默默地種著他的地，打著他的工，守著只有他和母親兩個人的老家。
“你就讓他為自己花一次錢吧”，妹妹的話又在我耳邊重復(fù)，讓我不禁回想起過往的一切。上天給我安排了這么個“笨”父親，其實何嘗不是千千萬萬農(nóng)民的縮影，老實巴交，質(zhì)樸本份，無爭無求。
小時候，我騎在他的肩頭問他地球有多大，他說有天那么大。讀小學(xué)的時候我喜歡畫畫，不顧家里的經(jīng)濟條件嚷著要買畫板，而父親真就狠了狠心掏出36元錢去縣城給我買了畫板和生宣紙回來，于是我就成了班上唯一一個擁有畫板的孩子。我背著畫板在校園里招搖，其實最終也沒有好好學(xué)成畫畫。想想那時的36元錢，真的為自己的不懂事而感到愧疚，也終于心疼起父親為我浪費的錢來。
父親愛抽煙，煙癮很大，也愛上街打點白酒回家喝，這也應(yīng)該算他為自己花的小錢吧。他“笨”雖“笨”，但從來對家庭一心一意，掙的錢都交給母親保管，節(jié)衣縮食，沒有好吃好穿過。一直都顯得很“笨”的他沒有掙大錢的本事，和母親耕著一畝三分地過了大半輩子，終歸是將自己的兒女養(yǎng)育成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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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次我回老家，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下車時，多是父親在車站等候著，一次比一次顯得蒼老。他總是安靜地跟在我身后，為我提著重的東西，而我則心安理得地一身輕松在前面邁步走。
回去我總是會給母親買些東西，衣服或者化妝品，卻經(jīng)常想不起要給父親買點什么，也習(xí)慣性地覺得“笨”父親應(yīng)該不需要什么，所以會自動地將他忽略掉。有那么一次春節(jié)，我忽然“良心發(fā)現(xiàn)”，給父親買了幾雙棉襪帶回去，沒想父親竟咧開嘴，黑白相間的胡茬微微而動，老態(tài)畢現(xiàn)、皺紋橫生的臉上顯出高興的神色，我的心竟然被狠狠觸動了。
原來，那個被我嫌棄懦弱、無能、懶惰的“笨”父親，那個默默付出無怨無悔的“笨”父親，竟是那么渴望子女的關(guān)心，一點點小的回饋都能讓他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歡喜。只是，我習(xí)慣性地從情感上忽略他，而他也習(xí)慣性地習(xí)慣被我忽略。
他不是一個完美的父親，但世上又哪里存在完美的父親。他的形象不高大不偉岸，撐不起整片天和地，但他至少撐起了一個家，也從沒打罵過自己的子女。他缺再多根筋，也不會缺少對這個家的愛。作為父親，他沒有不合格。那么，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歡他，不在意他，去貶低他，卻要求他呢?我的“笨”父親，其實是一個非常值得敬愛的父親啊。
趁親尚在，子當(dāng)善之。從現(xiàn)在開始，以后的人生里，都讓我好好珍惜我的“笨”父親吧，幸好，還來得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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